川滇明珠|会东,野牛坪

川滇明珠|会东,野牛坪插图

我曾对野牛坪这名字作过一番考证,然而不得要领。比较一致的说法是,这里原是茂密的森林,农闲时,地主家就把耕牛放到林子里,任其繁殖;农忙了,又去找回来耕田地。

我不知道这说法有多大的可信性,但我确实在幺崖口子的岩洞里见到过诸多植物化石。可以想见,这地方确曾有过绿荫婆娑植被丰厚的时代。当然,化石的形成得好多万年,那时光离我们很远很远。但好多人又确实向我指示过,这里那里,早先都是一片片的树林子,松树林,青杠林,马桑林,说得一派清风绿意。但后来这些个林子,却在斧钺的蹂躏下,一个一个,慢慢地消失了,于是成为荒土,几欲不毛。

为什么要对给我们以养育之恩的大自然作这般残酷的剃度呢?

生在山区,却没有柴烧。这是来这里之前所没有想到的。好多年轻后生好多人,就是为捞金沙江里的浪渣柴,那种外表如鹅卵石内里却糟朽了的、既不冒火又不冒烟的东西,而葬身鱼腹的,二十二岁的民工李顺银,多壮实的一条汉子,为石灰窑去江里捞浪渣柴,一个漩涡就吞去了,连尸骨也没捞到。

那么,现在有了水,无论如何,该多栽些树木才是。

碰上一个倒霉蛋。是要将一摞椽子,从进水口盘到座落在水尾巴上的家中。为偷个懒,小伙子将它丢进堰沟里,顺水淌,自己则甩手甩脚尾着走。但是,不准借堰沟水运载任何东西的规定立在那儿,连三岁娃儿都知道,他却要犯。不是有恃无恐或存心对着干,而是心存侥幸,钻个小空子,讨个小便宜。

然而在这里,大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。大堰就是众人的命。任何时候,只要一说大堰出了事。无论是天灾,是人祸,人们便操锄头钉耙往那里奔,全是去为了拼命。有关大堰的规定条款,甚至比宪法还要深入人心。随着岁月的流逝。你能感觉到某种大堰文化的形成。大堰成为人们心目中新的宗教与神话;大堰管理规定便是宗教教义,触碰它便犯了众怒。经指出后,小伙子没作任何争辩,便将那摞椽子扛到管理所去了。

接下来的事:交罚款,向群众做检讨。检讨很方便,家家安着有线广播,你一讲,众人都听着。当晚放电影,肇事者本人就是放映员,那么,还须来次深刻的,然后再按动机子。

这件事情,令我既高兴又吃惊。一个突然生出的念头——大堰在头顶上自在流淌,并且还将这样世世代代流淌下去,那么,久居山脚的人们,有一天,会不会在心理上生出某种类似头帕缠头的感觉来呢?我不知道。

大堰水遭受着严重污染,这是本文作者不能不痛心地提及的。

它浑浊。一桶水用完,桶底上便留下面粉状灰白的一层沉淀物。人们告诉我,是大桥河上游一些企业排污所致。

污染到何种程度?有份《云南省地质局实验室光谱分析结果报告书》的抄件,和一份对照国家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整理出的资料,上面写着大堰水中各种金属含量的超标情况:镉含量,超过国家规定标准五倍;锌,超十五倍;镍、铜超五十倍;铬(六价),超一百倍;锰,超四百倍!

情况严重。说整条大堰有可能毁于这种 污染也不过分。十年前,铅锌矿管教人员带着犯人(该矿为省属劳改单位)到野牛坪调腊肉,也是自带饮用水而拒喝大堰水的。可见人们当年就对这种污染的危害性有着明确的认识。如今十年过去,该矿规模扩大,污染日甚,十年前那张化验报告的纸都变黄变脆了,问题却得不到解决。那么,这里的干部呢?人民代表呢?有关法律呢?

虽然,问题比较复杂,比较难。但总没有当年修大堰难吧?大堰可以六年修成,其中还有两年因武斗运不进炸药而停顿。解决污染问题,却用上两倍、三倍于修大堰的时间也不行?

又尤其是,投资数百万元的大堰扩建工程——增大流量,延长干渠,扩大灌面——已进 入扫尾阶段,工程完成后,灌面将由六千亩增加到一万五千亩,制止这种污染,就更显迫切了。

会东县穷。早几年,听说县里放任这种污染,是因为县财政年年等人家碗里的米下锅。但现在不同了,改革开放,会东县努力发展地方经济,有了糖厂、丝厂、满银沟铁矿等纳税单位。

于是有消息说,铅锌矿面对县里愈来愈强硬的态度,已就降低污染危害问题,开始了种种努力,如向人口稠密地输送饮用泉水等。这种努力无疑应当受到褒扬,也希望当地群众能够予以积极的支持与配合。

那里的同志要我在他们动手修纪念碑时再来一趟,我想这事或者能够做到,便答应了。建纪念碑的资金早已备足,群众很多人也在磨拳擦掌,愿出钱出力。但愿到时候。大堰水污染问题,已经基本得到解决。现在看来,这其实是比建纪念碑更需要优先考虑的事情——无论对生者、死者。

还想对田应苍说几句。我给他总结:田应苍这大半辈子做了四桩事情——修野牛坪大堰,建会东糖厂,修华野公路,完成大堰扩建工程。金沙江河谷的优势是栽种热带作物,主要就是甘蔗。大堰通水,甘蔗铺天。田应苍参与了会东县第一家明星企业会东糖厂的建设,并留任该厂,分管原料,仍与江边农民打交道。每年榨季,一双眼睛熬成烂桃子,问题在道路太差,运力受限。农民们砍好甘蔗,置好酒席,抱了老母鸡在地边等汽车,汽车却在那毛路上一歪一扭拧着身子;好不容易装好上路了,爬个陡坡,甘蔗往后面一梭,汽车的两个前轮便鸡爪子一般翘起来对了天空。

糖厂苦。父老乡亲们更苦。田应苍于是去改造这一百二十里沿江公路。还把我哥拉上,一搭一档,尽管这时我哥已调到县上,也愿意陪他在这里翻脚板皮,晒辣太阳。

几年过去,路弄好,糖厂扩建了,原料需要量更大了,田应苍回到大堰上,扩建大堰,让更 多的人有水喝,让更多的土地长出甘蔗。现在,这一工程也快完了。

人生苦短,下一步,田应苍就该退休了。退休也不离开野牛坪。为给有水了的江边人做个示范,他在这荒坡上苦心经营一个桔园,他就住在这桔园里。这一示范,我哥也费心费力在胶壳子石窖窖中刨出来十亩大一块地,种下桔子广柑,香蕉石榴,还有葡萄和茉莉花。我看他干得那样投入,休假时间就土拨 鼠一般钻在那里头刨,总觉得有点那个。我哥说,你去过溜姑,知道那里有个石榴园,培植那个石榴园的一家人早不在了,可今天吃着石榴的人还一直在念他。今年春天,全州经济工作会议召开,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自治州首府西昌市开出来,沿十八个县市走了一圈。他们是州里和各县市的头头脑脑及经济界人士。这是个大的行动,预示凉山彝族自治州经济建设史上,将出现某种大的动作和变化。时间安排很紧,每个县市停留一天两天,只看在当地经济建设中举足重轻、能反映其经济建设发展水平的代表作。

会东县是个例外。为一睹野牛坪大堰的风采,多安排了一天。

于是我想象着,当公仆们不顾山高水远路途遥遥,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时,抬头看山,低 头看水,当是应有之举;而山和水和大堰,又都不会不是慷慨的。那么,我也就相信当他们离开大堰往回走时,留在他们心里的,将不只是处风景,几声感慨而已。

来到老官村梁子上。

这里俨然一片圣土。赭色山体上,是缭绕 的白云,是几星浅浅绿草,还有几个山猫或者花狐狸踩出的梅花形印迹。另有几处断墙,修大堰的决定原是从这儿做出的;我哥我嫂的恋情也最初发生在这里。后来,公社机关迁往野牛坪了,从高山迁往平坝,是开创那种红红火火的事业去了。现在,这里显得如此宁静;五棵大树的踪迹也已难寻。但是,我觉得,几年、 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后,某一个时辰,不定又会有什么大的事件发生。那么,在这多情的赭色土地上,又该有星星般的一簇簇生命诞生了。那或者是几棵云杉,或者是几棵山毛榉。 它们不是为了让自己做成棺材,而是为了瞩望那一抹从远古飘扬至今,并且肯定会继续飘扬到那个时辰的五彩云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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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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