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父亲归来时,事前毫无征兆。
四年前县法院判他三年劳教,平日双方通信时有个默契,不在信中公开谈论归期这件敏感的事情,毕竟我们从周遭相识的右派家庭情况揣测,能如期归来者十分罕见。
那夜极寒,家人早坠入沉甸甸的梦乡;我近半年忧着母亲的病况,平时睡觉就浅了些,当听见门外有人扣响门扉时,我初时睁眼嚯了一跳,转瞬心底动了一下,忙披衣下床,去外间开门。
门外月黑星敛,料峭的冷风吹着围墙角的干树枝嗽嗽作响,父亲与黑黢黢夜色融为一体,我张大眼细辨轮廓,忍不住叫出声来:爸爸,你回来了!
声音被暗夜衬得又尖又细,外婆和母亲庚即从梦中惊醒,闻声挲挲摸黑下床。
我赶紧拉开了门边电灯开关绳,外间屋子亮了,父亲脖子又细又长,身板骨瘦如柴;他默然点了个头,进屋后解下背上的旧包裹,轻轻放在地上,人在饭桌前坐下,举目四处打量这个陌生的家。
这时外婆从里屋出来,手中颤颤地端着杯凉白开水,我这才注意到父亲嘴唇冻成紫红,上面有层干了结壳的白皮;他抽出双手,从岳母手中接过杯子,未及称谢,仰头一饮而尽。
母亲也从里屋胡乱披了件外套,捂着胸口踱出,边走边柔声发问:
你坐得哪趟火车,咋这么晚才到?
父亲瘦得眼睛爆凸:矿上送到成都火车站,就打发各回各地了。
两人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,说话的语气出奇平淡,和往昔父亲跟着县川剧团下乡演出回来一样。
你吃饭了吗?母亲又问。
这会儿他才稍稍喘上口气来,瞧了眼对面妻子苍白的双颊,说在成都你九妹家中吃了碗面条;说罢,就站起身来,进里屋要看看七弟。
我搀着母亲跟了进来,见他伸手欲摩挲小弟光洁的脸蛋,母亲一把扯了他衣袖,轻声说娃儿睡得正香呢别弄醒了。
两人又退回外间小声说话。
外婆已在厨房中烧了锅热水,进门催女婿快去洗刷旅途中的泥汗和劳顿;父亲解开破旧的背包,取出块旧毛巾,转身进厨房提着大桶的热水,去对面的公共厕所中冲澡。
夜更深了,院中寂静无声;母亲催促外婆和我进屋休息去,她则独坐灯下等候。
我在里屋躺下,激动得半宿没睡,支楞着双耳听外屋时断时续的谈话,自从五八年底一别,四年光荫,父母定有好多话要倾诉。
母亲说市二医刘护士的爱人和你同批送去劳教的,去前年听说会东那边闹肿病死了不少人,(我)提心掉胆你活不活得回来。
父亲说刘护士的爱人学医的,受优待些,直接转送到铝锌矿当矿医,其他人没有那么走运……,听声音,他的嗓子没了刚进门的嘶哑,人的精气神恢复了些。
他又说自己被编入筑路队二支队十一中队,囚徒生涯是从凉山的崇山峻岭中开始的,在沟壑纵横的深山中呆了三年时间,修了整整两年的路。
(二)
一群文人聚在一起搞工程筑路,难度可想而知,他们天天要往山上抬土打夯、往山下运送石头铺路基,每铺一段后,打夯的就抬起大石夯使劲地往下砸实;他们每天凌晨四点多钟就起来,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方能休息,工作时长达十五六个小时,中途吃三顿饭晚上洗脸洗脚的时间外,都在不停顿地劳作中,大家每晚从山上回来都快瘫倒在潮湿阴冷的工棚里,个个腰酸背痛,精疲力竭。
原本男人们一刻不停下体力做重活,累点苦点也尚能忍受,可一年后大伙填不饱肚子,这就真要命,大多数人的手脚都肿了起来;天上飞的地上跑的,所有能下肚之物都逃不过囚徒们的眼疾手快,吃尽了这一方活物,大家再啃食草根树皮,有不少人中了毒,草也不可胡乱吃,多少要懂点草方知识,这方面父亲有些童子功,毕竟他少年时期在重庆拜师当过五、六年药店伙计。
若想顺利获释取帽,除了打小报告检举揭发队友外,肯卖命干活就是唯一途径,父亲忍气吞声逆来顺受,他挑抬得越多,脚自然比别人肿得更为厉害,经常眼花头晕,有天拉出的大便还带了血,他知道等到冬天来了,自己可能难逃一死。
有天,他在伙房外捡到一根新鲜的红苕藤,灵机一动,试着将这宝贝裁种到了住地营盘外荒地中,在边上挖个深坑,拉屎拉尿都绕道这背人处来;天不绝人,这红苕藤竟生了根成了秧,欣喜之余,在他益发全心全意照拂它,秋后这秧苗竟也不负人望,结下了累累果实;他担心遭山间噘齿类小动物偷食,收获的红苕悉数藏到开山石凿出的一个小石洞中,用垒石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洞口;平时他兜里放两根生红苕,饿得双腿发抖两眼冒星时,就偷偷摸出来啃两口。
很快他就遭到同队中积极分子的检举揭发,说干活时见李维新时不时地嚼动嘴巴,疑心他偷了伙房的储粮;我父亲百口莫辩,被扭送至团管处的指导员面前问讯,遂知果实难保了,只能据实以告。
指导员半信半疑,他只得带路去指认那块种红苕的地方,翻过的泥土和枯藤尚在;还有山间小石窟,藏匿的红苕当场就全都没收充了公。
两天后,那指导员又来了,张口就问:李维新你会不会种菜。
这次说话略显平和了些。
父亲立正后迅速答曰:十三、四岁时曾在重庆跟药铺师母学种过菜。
指导员点点头又问:你说说这山区能不能种出菜来呢。
父亲毕恭毕敬回答:凉山白天日照好土地肥,缺点是白天晚上冷热温差大,但可以选种些耐寒蔬菜…….
话音未落,对方面露一丝稍纵即逝的悦色,打断了他话头道:这个支队中能说会写能拉会唱的人多了,懂种菜种粮的人太少。
当天父亲即调到伙房,负责开荒种菜,兼任挑水运煤的帮厨杂工。
这时他双脚浮肿益发严重了,好在扛着锄头开垦荒山坡地种菜的强度,较之天天上山拗巨石,算轻松了;这工作还另有好处,偶可随伙房的采购员下山去附近镇上的种子站选种,顺道可侍机从路边山民手中买点高价山药土豆之类充饥。
至为重要的一点,在伙房附近工作,近月楼台先得月,那厨房垃圾中总能拣出些瓜皮老菜帮子,洗净后用铁盅加盐煮烂,每晚勉强裹腹添点热量,总算熬过了凉山上大雪覆盖,北风劲吹的严冬。
(三)
次年开春后,菜园子收获颇丰,除了支队自足外,剩下来的还够喂头猪;年底路修通了,队上杀了猪,全队聚了顿沾点肉荤的大餐,随后支队人员重新分派工作,我父亲被分配去了会东铝锌矿农场。
叫农场的地方,其实并非真要种地,这种称谓主要方便矿场内部区别管理劳教队,外边听起来既不失田园浪漫又令人充满暇想。
矿场方面没有丝毫因材施用的想法, 他们的生产任务压得重,众所周知的原因,近两年劳动力非战斗性减员大增,急需外面增补,这批从从省公安厅筑路队调来的免费青壮年,全得下到矿井中去采矿拉矿石。
在这座美丽的重金属矿井中,右派们无需任务劳动防护下作业;矿石中富含放射性的铅锌,在一片湛蓝天空照映下,死去是规则,活着则是意外。
常常有人佝偻着腰拉着矿车出来时累得瘫倒,倒地者耷拉着脑袋,气若游丝说累啊,或微弱地说声好饿,矿医会及时赶来灌杯红糖水,糖水在倒地者喉间咕咕作响,顷刻又从嘴角漫出,之后这人的两眼间蒙上了一层薄翳后逝去;有些人妻离子散,活着了无生趣,拉着矿车行走在山壁坡道时,心一横两眼一闭,往悬崖山涧边一扭身,人车俱坠入深渊。
父亲常被沉重的矿车拉着向坑中退时,身体虚脱至极,挥汗如雨,两手扒地,十指深深插入泥中,双足蹬起凹控矿车轮子,一步步爬着往地面上来,数着日子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;他多次寻思过坠崖解脱之道,可每每收到家书,想到千里外妻儿老小一家七、八口人苦等着自己,咬咬牙又能挺过一天。
这样他每月总能超额完成拉矿石的任务,熬到了省公安厅宣布劳教解除。
那天矿场只负责将他们送到成都火车站,每人发了八元钱遣散费,这批人中他和矿医交熟,两人觉得双脚踩在大地上,自由后的感觉太奇妙,双双邀约好要徒步走回家,其他人则直奔售票处抢购当天的火车票,人群一哄而散。
想要有力气走四百多公里的路程,他俩就得先吃东西垫点底,可通身上下除了八元钱,没有粮票,在拂晓的站前广场无处就餐;这时,我父亲一激灵,想起妻子那同父异母九妹一家住在小红土地庙街,两人未及细想,沿途问人路就去寻亲。
大清晨的,邹家母女霍然在门口见到个黑瘦男人自称李维新,我的九孃没见过大姐夫,只见过他写来的信函;小外婆十五年前来S城时,双方倒见过几面的,恍然还有点印像;九孃慷然拿出家中两斤干面条,煮熟后用面酱拌了,接待这两位不速之客。
两人吃饱喝足后,千恩万谢一番,就急着动身返家。
他们沿成昆铁路线,一路扒上西行的货车,一段段随风车坐下来,下午就抵达了内江;在内江铁务段,矿医有个表弟在巡道班工作,两人又费了通周折,终搭上了检查铁路的小滑车,跟着这辆机务段检修工的车辆,一路回了家。
……
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是在西历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回家的,可前年搬家时,意外找到一份老人家用蓝色复写纸手书《申请落实政策人员简历表》,这份写于八十年代初的资料中,他说劳教解除时间为六三年二月份。
倘若不是这些陈窠故纸,时光荏苒,不知带走了多少记忆的底色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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